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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都市的七情六欲


4、都市的七情六欲

        镇上足浴店的技师小弟纯一个乡下孩子,看样子刚出来不久,手脚麻利,话挺多。

        泡脚那会儿,他在我小腿大腿处胡乱捏,我只管眯瞪,逼迫自己放松,彻底不去想白天的事儿。

        一会儿,小弟的手移到我大腿根,不停地在大腿根来回磨叽,又不敢进一步动作,怕万一我不喜欢,不是找抽嘛。我心想,农村来的孩子也懂这个?真可谓“十年王者无人识,一朝瓜皮天下知”,一件事一旦风靡起来,就很少有地方闻不到风吹过来的味儿。而今,不管什么服务,只要你主动提出要男生,没说的,准是那一路,不由你辩说。有一离休老干部,专注于养生,偶尔发现足浴这活儿挺好,舒筋活血健步,中华医学的精粹,渐渐就有些着迷,又生怕旁人说他老人家老不正经为老不尊晚节不保,成天惦记的不是泡脚,而是泡洗脚妹。但凡去足浴,就跟人要个小伙子。于是,老先生的嫌疑就大了,满店的人都知道这老头好男色。后来这位经历过炮火洗礼的老先生才知道,男人既不可以找女人,也不可以找男人。老先生莫衷一是,一咬牙干脆戒了,与传统医学中华文明说声拜拜,从此再不去足浴。可悲,老者,为后辈打下江山,晚年想为自己谋求一点生活乐趣,竟遇到如此的尴尬。

        这是我听公司一哥们喝酒喝得来劲时随口说的,当时,就跟听一寓言似的,事后琢磨,还真不是瞎编,这事儿太典型了,整一个世相写真,现代寓言。

        小弟见我眯瞪着,没辙,就跟我攀谈,说:“上海来的吧大哥?白天看见你们在老桥那边拍照了。你是演员?模特?”

        我说,说明你白天压根没看见我。我在一边打板。就是拿一白板,站模特跟前的那个,为他借太阳光。特孙子的那种。

        “不会吧……”小弟显得很诧讶,继而问:“干你们这一行挣得挺多?”

        还行。

        小弟说:“大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成不?”

        我说,没问题,只要是我知道。

        “是不是上海挺能挣钱的?”

        没去过上海?

        小弟摇头。

        那你听谁说的?

        “我一老乡,在上海打工有两年了。”

        我说,应该是吧。按理,怎么说大城市挣钱机会也比这小镇上多。

        我咂摸了片刻问小弟,你老乡没跟你说,大城市钱多狼也多吗?

        “什么?”小弟显然没听明白。

        我没心思跟他神聊,说,别老捏这儿了,做脚吧。

        说完,我又眯瞪上了。

        …………

        赵总监朝天椒不待见我,那不是冰山的全部,只是冰山一角。因为,公司的同事喜欢我呀。

        在我们公司,年轻人占绝大多数,见我跟他们年龄相仿,又长得一狼狗帅,特别养眼,很快就有一种想结盟的愿望,仿佛欧共体又有新的经济大国加盟,眼瞅着阵营扩大了,势力增强,一定风头大健。这里头又数女生最欢欣鼓舞,她们说,公司里要不多几个帅哥,那上班多乏味。具体表现为,到我们一部串门的日渐增多,有事没事就进来捯一腿,甚至是唠嗑,正事没说上两句,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我身上:“新来的?”“哇,高配置啊。”“什么星座的?”现而今,表达直接是都市丽人的品质表现,女生都不带含蓄的。再说,夸人又不花钱,还落好,何乐而不为?

        公司男同事示好的方式不那么直接,他们通常表现为乐于带我玩。午休的时候,他们会主动约我去附近餐馆吃饭:“带着你,保证你吃得又好又便宜,实惠着呢。”“公司周边的餐馆没有我们不熟的,跟着我们没错。”下班时,要是在楼道或电梯里遇上,他们会打听你坐什么交通回家,接着便说“今儿我打的,要不要拼车?”有时则说:“tony晚上没事吧?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那么早回家干吗?老婆的叨叨还没听够啊?下半辈子有你磨耳根的呢!”

        男同事一般不进我办公室,有事顶多电联,微你。哪怕是在隔壁房间:“tony下班别急着走哦,找一地方嗨去。”直到有一天,人事部的小松出现在我们一部办公室,开始搭讪我,情况才有所改变。这是后话,暂搁一边,不表。

        应该说,我到1010号上班,对于整个大厦都有一震。

        我们大厦汇集了好几十家公司,有些规模还很大。大厦里所有员工上下楼共用六个电梯,时间一长,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见,怎么都面熟了。再说,公司附近就那几家餐馆,中午吃饭,躲不了哪天凑巧就重了,没准还坐一桌,于是乎,相互间很快就了解对方在哪个楼层哪家公司上班,具体干什么的,姓甚名谁,老板是不是特抠属于霸道总裁的那一类。随后,就加了微信拉入群。我进公司那会儿,就有这么一说,说公司附近的餐馆,全都是1010号的新闻中心,哪家公司要有点新鲜事儿,保不了一传十,十传百,全给你发布出去,不出三天满大厦皆知。

        刚上班的那几天,在电梯里就发生过几起这样的事儿——

        一早,我上班,刚进电梯,就听人跟我们公司的同事说:“听说你们公司新来了一哥们,长得特撕漫,是不是啊?”

        公司的同事窃笑:“这不在你跟前吗。tony。刚来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先前说话的那人不免有些囧,不过也没什么,主动跟我拉手:“呵呵——你好!”上海人从从不说“您”,到那儿都是“你”。

        我一时不知怎么应酬,傻里吧唧说:“多关照。”

        那人还真笑起来,笑得咯咯的。

        瞅这模样,我同事问:“有没有你们说的那样圈粉啊?”

        那人居然点头:“有啊——”

        这下该轮到我尬了,不会吧……我说。

        我怎么就“圈粉”啦?开始我有点不大明白。

        又有一次,那是我出差去法国三个月刚回来,进电梯后站一边没吱声。上班那会儿人多啊,电梯里整一个沙丁鱼罐头,我这么大个子挺占地儿的。

        电梯门还没合上,就听见有人说到我——

        一人问:“你们公司那个组从法国回来了吗?”

        另一人说:“打听谁啊你?”

        “不是我,我们公司的一帮妹子,打听新来的那个。”

        “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要是回来,拜托你告诉我一声噢。”

        “干吗?”了

        “去你们公司看看呀。”

        “你吃得蛮空的嘛。”

        “不是我,那帮妹子,一直要我带着去你们公司串门……听说,那位是妥妥的一枚盐系男,特省app的那种?”

        “呵呵,不知道,你自己来看吧……什么是盐系?”

        “哎哟喂,我说兄弟,你也太缺乏娱乐精神了,连盐系男都没听过?也太让你们公司掉粉了……”

        电梯门开了,聊天暂且打住。先前打听我的那人下去时,我们公司的那位冲他背影调侃,说:“有好的妹子你不给自己留着,往我们公司带?”

        电梯里的人笑起来,但笑得还算克制。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钟馗嫁妹。”显然是冷梗,不怎么出彩,没人有反应,兴许这幢大厦里知道钟馗的确实不多。

        我没敢吱声。看来有关我的消息不胫而走,才来没多久,大厦里知道我想了解我的人还挺多。离开的这三个月,更不知炮制出什么山寨的版本来。

        出电梯的时候,公司的那同事,拍了我一肩膀:“嗬你在啊?都听见啦?”

        我真想知道人们除了传我酷炫、撕漫、圈粉脸,还有什么?这情况,对于初来乍到的我,到底是祸是福?

        我努力保持低调,但不知道怎样才算低调。想来想去,觉得首先应该做到进出大厦在众人面前不可太惹眼。外形已经高人一头了,衣着方面就尽可能走平民路线,别给人有故意掰活的印象。

        上海在潮流方面领全国之先。这不是我说的,是全世界人民说的。上海男生女生尤其是白领穿着讲究。我不是上海人,也不是男生中最追求酷炫的,本来大可不必在穿着方面小心翼翼,问题是我从南方来,衣着风格和上海总有些不同,也不知道到底不同在哪,这让我很没辙。我只能做到尽量穿得随意些,那些颜色灰沉面料松垮平时不怎么穿的过季衣服都拿出来穿,有时弄得稀里哗啦的,自己都感觉到。

        结果,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

        第一种反应来自于大厦的保安连带着我们管理部的头儿。那天,我进大厦,不幸被保安拦住,说你干吗的?找哪家公司?

        我说,我上班。

        保安大为疑惑,说:“上班?哪一层的?我怎么没见过你?门禁卡呢?”

        恰好那天我没带门卡。看保安的意思不但不让进,还非得撵我走不可。幸好公司管理部的王总经过,看到这情况,连忙替我解围。

        一起坐电梯上楼的时候,王总对我说:“tony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贪玩,下了班一打电竞就通宵,没时间打理自己,可是再懒也不能不注意仪表啊,你穿得太,太……那个了,难怪门卫拦住你。我们进出大厦从没人拦,也不看门禁卡,你知道为什么吧?”

        哦,哦,知道知道。我说。

        那天我穿了件灰色麻外套,像树皮似的皱,还没法熨。里头穿灰色恤,领口毛毛的,挨胸口还有一个杯口大的窟窿,不是我自己掏的,是设计师掏的。裤子也有窟窿,在两边膝盖上,不对称,一高一低。这都没什么,我以为坏就坏在脚上,问题也出在鞋上。脚上的鞋其实是全身最值钱的,为了和上海人的衣着风格靠拢,早上我特意套了双白运动袜,可是越看越别扭,虽说我打算低调,可也不能太别扭自己了。哪有这么穿的,laughoffteeth!临出门,我最终还是脱了袜子。这样心里才稍稍舒服些。可上海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觉得,再好的鞋,不穿袜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称“瘪三样”,又称“瘪三腔”。老一辈上海人有许多自己的腔调,你的腔调不在他的腔调系列里,就被视为“没强调”。这是我以后听同事说的。

        管理部王总人不坏,但是地道的“上海腔调”,头发油光可鉴,每一丝都紧贴在脑门上,风吹不乱,雨打不湿。他好意劝我:“你看,这幢大楼出入的,没人像你这样。要懂得,在这里上班,你就是白领了。”

        王总一副意在其中,不必多言的样子,把一句醒世之言说得韵味悠长,可这句话太刺激了我。我算白领?赵总监朝天椒那儿也这么想?我怎么没看出来?成天让我扛器材也算是白领待遇?敇,别扯蛋了。再说,我怎么打理自己?穿正装去搬那些铁家伙?别人不说你脑子有病,我自己都不会觉得我脑子正常。

        白领,oh,mygod,forgivemystupid,别让我丢人现眼了!don“tmakefunofme。

        而另一种反应,与之截然相反,相反到我都生疑。

        也就是那天,我刚进办公室,小松跟着就进来,冲着我喊:“哦tony,你今天太炫了,这个灰色系好fashion哦。什么牌子的?不是ga至少也和ga有得一拼。”

        我问,没觉得是压麻包底下才拽出来?

        “怎么会呢?”小松继续嚷嚷,全不顾办公室有其他人。“就是要这种感觉啊,表太妖哦。”

        小松的语言体系很独特,喜欢把几个字合一起说,要不就是把一个字拆两瓣,比如,“不要”会被他说成“表”,“这样子”是“酱紫”,“傻逼”在他嘴里则成了“傻波依”。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反应特慢,有时干脆还听不懂,干瞪眼,结果就被小松说成是“傻波依”。

        我说,刚才你们王总还批评我呢。

        “遇上那三无男啦?”小松说得“三无”是无笑脸,无温度,无cp。

        是哦。

        “算你高运。说你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说。反正觉得我挺邋遢的,否则不会让门卫保安拦下来。

        “死去吧他!”小松说,“有没有长眼睛啊?要不就是长了一对乌鸡眼。”跟着就花枝乱颤地笑起来,笑得我们办公室没有人不回头的。

        在所有的拥趸中,小松是最死心塌地的一个,头号粉,他号称每天都被我虐到,事实上,是我每天被他震到。后来,小松确实在我生活中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故事既然已经把小松引出来,我们就先不着急说他,以后少不了要说到。你们也许会喜欢他,也许特讨厌这号!反正在我眼里这宝贝挺逗逼的。

        …………

        我妈妈在上海的时候,我和sally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其实,每次吵架我们都闹到快分手的地步,结果为什么没分,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来了,也许每一对夫妻都是这么过来,所谓“不打不成交”。可我和sally吵得太汹,也太频繁了,有一阵几乎成为我的心病。我曾想,日子要这么过,是过不下去的。身边有经验的朋友把这归咎为“小老公”的缘故,说十有八九女大男小的夫妻都是这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那次争吵起源于我母亲。

        因为我妈妈来,其实sally心里并不开心。她那个大马家族不兴这一套,母亲的地位很低,我去吉隆坡度假的时候,见她母亲几乎成天和厨娘在一起,她父亲则尊贵得跟王爷似的,一语九鼎的样子。sally接受西方教育,知道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母亲和儿子都是一组特殊关系,母亲在家庭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点从理论上她能接受,但心里是有障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个大马后裔,血管里流着大马人的血。而且,像她这样独立而强大的女人,要将另一个女人奉为至宾,情感上很不适应,用我的话说,sally是很不适合做人儿媳的那种。她在我妈妈面前的热情周到,乃至体贴入微都是形式主义,是表演,是出于礼数的需要。从心里来讲,很委屈,很累,甚至很不情愿。这点我其实蛮理解的,但她不能把气撒我身上。她要爱我,必须接受我的一切,接受我们中国人传统,这是我的基本原则。

        事情是这样的,公司几个好哥们好姐们知道我妈妈来,吵着要请我妈妈吃饭,其实是想见见我那做学者的妈妈。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一口答应,机会难得,往后我妈妈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来上海呢。同事们忙着张罗去了,我也征得了妈妈的同意。日子都定了,但sally似乎不乐意,她觉得这事特别奇怪,事前也没听她的意见。

        我说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吃个饭嘛。

        她说:“怎么不奇怪?这一桌子人怎么凑得到一起?你母亲是长辈,我是你未婚妻,其余都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你的小朋友,在一起我们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我知道,紧跟着有一句话sally没说出来,那就是“我还是他们的老板”。她从不和我的“小朋友”套近乎,在公司永远端着,这回明摆着要她放下来。她不知道这顿饭该怎么吃,她的角色扮演起来难度极大。

        她没说她不出席,她要这么说,也许我也就点头了。可她偏偏没说。她觉得这样的场合她要是不出席,事后会在公司引起非议或者其他什么猜测。她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

        事前我没想到这一层,既已如此,我也只能“摆乌龙”,说,你就迁就一下嘛。我还跟他撒娇,说为了我,有劳您了老婆!

        当时sally没再说什么,就这么着了,可事实上她的心结并没有解开。

        偏偏那天,白天我开车送小昊去嘉定了,那是上海郊区的一个汽车城。小昊是因为公司的事儿要赶去嘉定,一时打不到车,正没头苍蝇似的,于是,我自告奋勇说要送他过去。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可回城的时候,高速上一路堵车,眼看饭局时间到了,知道那么多人都在等,我也急得一头汗,不断跟同事电联,说我们到哪儿哪儿了,说快了快了都过收费站了,还把车开得游蛇似的,特别惊险。

        到饭店时,比预约的时间晚了将近一小时。进去的时候,我一路抱拳致歉,尤其跟sally说对不起,主动承认自己欠考虑,但还是注意到sally的神情极为不悦,脸黑得就差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开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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