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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守株待兔的德国大叔


5、守株待兔的德国大叔

        (两年前。)

        丹尼尔找我拍照,说自己已经在r酒吧眼巴巴蹲守了三天——这样的描述,立马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守株待兔”。兔子,rabbit,正是欧洲社会一个有特殊指向的称谓。其间,丹尼尔也去附近几家夜店溜达,“最终还是回到我这里”,大头哥哥说。因为r酒吧有规模,人群结构较之其他几家更有特色,环境也显得更有档次,符合摄影家的心理预期。

        我觉得大头哥哥在跟我说这个时,颇有自豪感。其实,我心里想,这没什么可自豪的。更像一个另类人群的据点、老巢,有那么好吗?

        丹尼尔终于等到我的那天,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事独自去了r酒吧。仅仅是因为无聊?也许只是想喝一杯,而那里离我的男生公寓很近,溜达着就到了。

        记得那天我没坐在常坐的那个角落。那儿刚好被人占了,于是,我就挨着吧台要了一杯酒。我想,呆不了半小时,我喝完就走了。

        那时候,荷兰男孩cezanne过来,他是来取口香糖的。

        cezanne荷兰语的准确发音是“塞尚”。

        塞尚有一大盒口香糖寄存在吧台,要用了,就跟服务生取。

        塞尚本可以从吧台的另一边要口香糖,但他偏偏挨着我,甚至越过我身体凑向吧台。我理解,他这是故意要跟我套磁。

        套磁就套磁吧,小男生蛮好玩的,小小年纪,到中国念书,就想撩仔,还特别拙劣地学了几手撩的本事。有一回,他特别自来熟地对我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寻摸,他能给我什么惊喜?于是,淡定地说,我是个很难被惊到的人。

        我说了这话,小塞尚居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他的中文水平很一般,用来撩还差太多。

        他说:“哦。”那张俊俏的脸好尴尬。

        我又说,你还是别让我惊喜了,有好事,回家偷着乐去。

        我说完立马就后悔了,因为对塞尚来说,中国式幽默很难体味。

        果然,小塞尚文不对题地对我说:“你不会表演吗?”

        我笑了,教他这句话该这么说:你就不能为我装一回惊喜吗?

        这句话同样太曲折了,在中文里也算修辞复杂的,小塞尚自然学不好,诘屈聱牙,半天说不顺溜。瞧着可怜,我便说,得了,有什么惊喜你就拿出来吧。

        当时我想,千万别是一支玫瑰什么,那就太二逼了。

        其实,到这份上,塞尚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见我要他“放马过来”,很没底气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纸盒。我想,在此之前,他肯定设计好,要像魔术师那样,小使手腕,花里胡哨地吓我一跳。

        哦靠!我看了一眼那纸盒,眼珠子掉一地,都笑不出来。

        我说,哪儿来的?地摊货,要不就是网上买的。这你也敢要?

        我之所以这么判断眼前的这只小纸盒,因为如果是入境商品一定不会标得这么明确,没这么直接的商品名。它会是oral-protection(空腔保护)或者oral-dam什么。“dam”既是“阻碍”“障碍”“控制”的意思,也是马来酸二烯丙酯的缩写。而制造这东西的材料主要是马来酸二烯丙酯。

        小塞尚的囧,表明他承认这东西确实来路不正,他瞠着两只灰眼珠说:“我是不是很丢人?”“丢人”是学中文必须掌握的两个字。shame(羞耻),老外比较好理解,也都会说。

        丢人倒不至于,我说。只是我不玩这个的,跟我下套没用!

        他急切地声明:“这不是套……是膜。”

        哦去,全弄拧了,跟他说中文真吃力啊!

        到这一刻,你们也猜到,塞尚跟我唱的哪出,胆子真不小。不过欧洲男孩多半对这些无所谓。

        有过这么一次,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天,小塞尚又来跟我套近乎,还给了我一支口香糖,看来这小子是粘上我了。

        我剥着口香糖,说,又耍什么花招?

        也许是我在吧台那儿的这一句太大声,吸引丹尼尔回头看我……

        过了会儿,大头哥哥过来,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和那个老外交流一下?大头说他是个摄影家,从德国来。看上我了,想找我拍几张照。

        大头哥哥跟着就指给我看。

        其貌不扬,那老外。

        灰褐色短发非洲人似的紧实,贴着头皮。瘦削的脸颊,深刻的抬头纹。没光胡子,半张脸都是乱茬,俨然一小老头。

        大头哥哥说:“那可是个大师。”

        传说中的赫赫有名,呵呵。如今,传说有名望的人多了,我可不当真。

        传说中的名人穿一身黑。黑色打底衫,黑色瘦腿裤。光着脚踝,套复古的火箭皮鞋。脖子上围着文艺范儿的花围巾。这年纪,这打扮,真够有范儿,一瞧就知道干什么的,不带打折扣。

        其实我进店时就看到他,以为就是个来泡夜店的老外,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照就照吧。不就是找我照张像嘛,推辞多不好,这么件小事。

        我问大头,我这样行吗?我指的是那天我着装随意。

        后来,丹尼尔过来了,当大头转述我的疑问时,丹尼尔很快表示:“没问题,非常好。”他说他非常欣赏我,第一眼就让他感到非常惊艳。“anidealboy(一个理想的男孩)”他如是说。

        我就是一件白衬衣,破洞牛仔裤。不在公务时间,我基本就是这么穿,去超市,在公寓附近找餐,去健身房的路上……简单得就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丹尼尔得到我首肯后,和大头一起去安排拍摄场地了,我继续和塞尚聊天,嚼着他给我的口香糖。

        我说我要带我的未婚妻来和他认识,这小孩满脸惊讶……

        …………

        一挂晦暗的粗帆布,隐约是军绿色,现在基本就是土色,疑似大头店里用来盖杂物的,被铺在他办公室地上,权当无影墙。丹尼尔让我斜横在那儿,像在沙滩上那样舒服自如就行。

        和这里所有的屋子都一样,这间屋同样没窗户,与世隔绝。

        原先的大班桌被挪走,稍有点空地儿,能展开一张粗粝的帆布,横躺下一个差不多一米九的我。

        怎么这么憋气?一股尘土味儿。

        以前我进过大头的经理室,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天我又说。

        大头说,“空调不好,排风也不好,将就吧。”

        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回答我。大头将就了好久,还打算继续将就下去,反正他成天不在经理室待。

        开了硬光灯,加上反光伞,我顿时感到又闷又热。我对大头说,都出汗了。大头一直在暗影里站着,看守我加瞧热闹,顺带替丹尼尔管电闸。

        丹尼尔试了光,试了镜位,随后吩咐熄灯,走过来。

        他蹲到我跟前……

        我觉得他走近我的那几步特别阴森,吸血鬼似的。

        他蹲着,继而面对我一条腿跪下,用拇指梳理我的眉毛,勾起食指用中间那个指节扫我的睫毛,似乎要把它弄得更长,更翘……他本不需要靠我那么近,然而他那么诚恳,诚恳到几乎俯贴着我,让我闻着他浓重的香水味,烟草味,洋葱味,混合酒的气味以及牛肉的膻味……总之,是欧洲男人典型的体腺味。他表情深刻,笑容奇怪,我怕他突然低下头咬断我脖子。

        他一边在我脸上捣鼓,一边回答大头哥哥问题。说在脸上抹东西是因为要遮盖瑕疵,比如痘痘什么,“这孩子不需要。太干净——”他说。

        之后,他解释,他说的“干净”,不单是指皮肤,而是说我作为一个男生的整体感觉。

        “你能解开衬衣吗?”丹尼尔礼貌地问我。

        他干吗要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这个老东西,他总是这样对男生说话吗?一口呼吸一口血似的。

        我对大头哥哥说,我想上个洗手间……

        上洗手间就去啦,干吗要跟大头说,征得他同意?像个求得保护的孩子。说完,我就懊悔了。

        我估摸,小塞尚是见我进了洗手间,才跟进来。

        刚才,嚼着他的口香糖,我就被叫走。他一定特别想知道我干吗去了。

        我被一个德国老头叫走,塞尚会有许多猜想,但肯定想不到经理室被捣鼓成一个摄影棚。

        他站在我身边嘘嘘,边打听,我没搭理他。

        当我洗完手,回过头注意他时,发现他对着镜子,兀自顾盼。

        切,这种事只有小老外能做得出来。

        小塞尚你干吗呢?照镜子好玩吗?

        这里我必须说,r酒吧的洗手间,是大头哥哥的得意之作。其中,最具设计思想的就数洗手间的“倒装镜”。世界上所有的洗手间,镜子都只负责上半身,只有r酒吧的洗手间,镜子从地面延续到腰半拉,没了,上头是瓷砖墙。所以,r酒吧洗手间的镜墙在世上独一无二。这真是奇思妙想啊,像整一面墙都颠倒了。

        遇到周末,这地方不光前头店堂里热闹,处于旮旯地带的洗手间也有戏,不分伯仲。仅有的两个坐便单间,门始终是插上的,里头发出的任何声响,你都不必去怀疑,正如你想的那样。那时,此地绝无虚席。“虚位以待”是房产销售,不是此地。

        有时,你正嘘着——因为啤酒灌多了,嘘得挺爽,后头冷不丁就被人摸一把,而且是挺到位的“兰花指”,惊得你“花容失色”一下子断流,憋屈无比。此时,你可千万别大惊小怪。你可以随口爆一句“卧槽”,可千万别骂“草泥马”,连锅端。因为前一句是回应,后一句是光火。在这里光火的人不招待见,谁要是沉不住气,受不起惊扰,那你就别来这地界呀!因为光火会扫了大伙的兴,那就不是抠你的那人跟你急,众人都跟你翻白眼。就跟教堂里混进了异教徒似的,遭人侧目,用眼光驱逐你。

        难怪大头哥哥那么精心设计了洗手间,无非是招揽生意的一个商业阴谋。

        事实上,也达到了物尽其用的目的。有了倒装镜,小塞尚才有了使劲照自己的机会,也许他真的觉得好玩,或者觉得自己那玩意儿好看。

        可他不能在另一个男生面前这么干,顾影自怜,再好看再自恋也没这么不要脸的。他以为我没注意,其实,我余光里都瞧见。

        小塞尚一边照着,一边冲我做鬼脸,我只顾自己往外走,把他干晾在那儿。都快出洗手间了,我突然往回走了几步……

        我走近小塞尚,用威吓的口吻对他说,dont-piss-me-off,ok(别惹我,懂吗)?!

        他对我耸肩:“你缺乏幽默感!”

        他说我不懂幽默,不等于嘲笑我是个无趣的人吗?我干吗平白无故要被这小屁孩批评?他有这权利吗?

        我猛地抓住他胳膊,往坐便单间拽。

        我大力关上单薄的门,“嘭”!连插门的动作也显得格外粗暴。

        我把他按在隔离板上,一手掐住他脖子:这幽默吗?

        我下手狠了,一定掐痛他了。

        他平时挺可爱的,美美的一个小老外,通常情况下,我会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待他,怎么惹我,也不至于让我生气。合该他倒霉,遇到我心情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平白无故有点情绪,神经紧张造成的……

        我讨厌他被我掐痛还对我嘻笑,很受用的样子。我预感到,这小老外脸皮厚,说不准还有自虐倾向,你越和他较真,他越来劲。到这份上还吓不住他,那真实没辙了。

        我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抽他小脸,装模做样的那种,即所谓的“小耳刮子”。

        我说,你再来烦我,捏爆你!

        他冲我眨眼睛,仿佛很快活。此时,我真正意识到这小子特别棘手,很难缠。

        偏在这时候,听到大头哥哥喊:“tony……tony,在里头吗?”

        我一凛,冲塞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开门出去……

        “干吗呢tony?都等急了。这么久。”大头对我说。

        来了,我说。

        “没事吧你?”

        没事。

        我说没事,大头真能相信没事?才怪。

        大头多精啊,这地方呆久了,什么事看不出来,什么事感觉不到?鼻子一嗅,就能知道狐狸在哪。屁股一撅,就知道拉什么屎。只不过——

        大头哥哥不去推那扇门,是不想证实里头还有一个人而已。

        …………

        如果说,丹尼尔是表演艺术家,我也信。

        摄影家一举一动都带着表演成分。

        为了给我身上的衬衣摆位,他也没必要那么富于表演性,两手也没必要那么富于感情色彩。

        他这么魔幻地在我身上摆弄,就为了把一件衬衣处理成将脱不脱将掉不掉的位置,也太矫揉造作了。

        我觉得他这么磨叽,是借机会在琢磨我。

        开始,丹尼尔的手,只是在我胸骨中间把衬衣挑开,且做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懂规矩的样子。之后,他以行为表明,他并不是那么本份。他的手顺着我胸脯,缓缓向两边滑,把衬衣向两边拨。他的手本可以避免触碰到我。如果是本份人,一定会有所忌讳,有意避开。可这大叔,不光不避开,当他触碰到我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手指几乎是一根一根指头渐次从我身上轮过。他把这一过程表演得特别有节奏,特别华美。直到把我整个肩膀环抱在他手里,定格了好几秒。

        他的手可真糙。

        中国所有艺术家都细皮嫩肉,很养尊处优的样子,至少手是很显嫩。比如鲁超的手比他实际年龄起码年轻十岁,那是不做饭,不洗衣,不拖地,不刷墙,不干任何粗活造成的。丹尼尔大叔的手却像农夫,大而硬,掌心纹理深刻,粗糙如砂纸——这是我所感觉到的。我见到的则是他手臂上猪鬃一样的黑色汗毛。被这样一双手暧昧地触碰,我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早不信两个合得来的男人中,必有一方是伪娘的说法。

        这件事,社会上有许多误解、误判。有人按经验主义归纳道,男男相处,必有角色之分。还说肉腮帮的男生,差不多都是盖。据说该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这一结论的依据是“相由心生”。可是,而今韩版小男生却都是小脸,不但腮帮没肉,反而拔长拔长、拔尖拔尖,脸无二两肉的那种,但韩版男生,盖的比例却极高。再就是说腿光光不长毛的,多半是盖,几乎无一例外,一逮一个准。这个听起来还有点靠谱,体毛不盛,意味着雄激素低而雌激素高,而雌性激素过剩,最容易导致性向变异。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见过满脸络腮胡的盖,也见过体毛特别兴盛的,这就很难解释了。丹尼尔就属于这一款。所以说,一切“传言”都没有缜密的科学依据,这事至今没有科学结论,是人类学一大理论空白。盖的事,因人而异。基因突变起来,你都不知哪组xy转换成yy了。

        丹尼尔领口呲着猪鬃似的胸毛,两颊凹陷得出坑。深深的“法令纹”冲着你,望着,都不相信他体内还有丁点雌激素。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是满满的盖气息,连眼神都显得特别典型,毋庸置疑。

        既然发现了这些,我内心自然很紧张,心怦怦跳。他离我太近了,整个身体几乎是俯伏在我身上,中间虽然有至少一寸的间隙,但那里的空气太稠密,全是浓浊的荷尔蒙、多巴胺,仿佛稍一挤压,就能发出吱咕吱咕的气声,甚至有可能导电。

        我是个热量多大的人……我明显感觉,那个夹层里的温度在急剧上升,夹缝在进一步变小。倘若,我继续紧张别扭,一定会让丹尼尔察觉,那就更坚定他掰弯一根钢条的信心。

        掰弯钢条的先决条件就是先加热。

        钢条烧红了,一切都好说。

        我推了开他……

        快拍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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