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无可救药之人
死宅了几百年的神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门就是葬龙壁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寒着脸在满壁静寂中独立半响，眼见入目都是碎石嶙峋，空气中蒸腾着未尽的刀意，暗暗诉说着多年前在此，发生过无人所知的故事。
羽扇遮住半边脸，枫岫主人心有不甘回到寒光一舍，拈着枫叶沉思捉摸了下情况，最后决定还是做些神棍的本职工作。
他在卜卦。
千年前他测算过罗喉的宿命，与诅咒交错的命运扭曲而黑暗，那时他曾孜孜以求一线希望，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所窥探的未来都不曾为之有过动摇。
直到这一次，属于罗喉的命运绵延向光明的未来，葬龙壁邪天御武的力量消失，死劫如灰消散。
真是个好卦象，他想。
可枫岫主人一点笑容都没有，他打乱此刻明晰的卦象，重新起了一副尝试过无数次但永远都没有结果的卦。
然后看着结果冷笑一声，终于忍不住再次出门去了千竹坞。
还在养伤的初昭就这样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莫名其妙挨骂。”初昭懒懒托着腮，头上是枫岫主人喋喋不休，身旁是天不孤端茶看戏，她自己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说自话，“话说枫岫主人你怎么确定就是她招惹的邪天御武，万一是对方找事呢。还有明明是她做的事，你却在这里骂我，我很无辜啊。”
“他都死千八百年了再招惹你？”枫岫主人瞪了她一眼，心里郁郁堵了一口气，放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还是初昭看不下去，直接一把拉他坐下，三人一块围着桌子排排坐。
“来喝口水，”初昭从天不孤那边够了个杯子，倒茶递水一气呵成，“润润喉，一会再继续。”
继续个大头鬼。
当事人这个反应，枫岫主人说也是白说，最后还是盯着身前碧波荡漾的茶水，端起来抿着喝了下去，努力平复下心情。
“那股力量是什么时候的事？”枫岫主人冷声问道。
初昭托腮，盯了枫岫主人叹口气，觉得他实在是被气傻了，“我失忆啦。”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别在我面前装傻，”枫岫主人抬眼望进她那双橘红的眼瞳，失去了过往的澄澈，妖异地望之不详，这让他微微移开目光，才努力平静道：“你的性格不会容忍无法掌控的事物。那股力量与你功体相克，你会对它无动于衷？”
“不会。”初昭肯定道。
“所以，你知道多少？”
“重要吗？”初昭偏偏头，捡起桌上的枫叶，秋风已过，霜红染尽，叶色却灼灼如火，像是想要在这渐冷的季节，燃烧掉所有的热情与生命，“结果已经如此了，不是吗？”
枫岫主人视线追着她手中的火色，神情晦涩，“你就当真，这么厌倦活下去吗？”
初昭视线从枫叶上抽出，投向枫岫主人时变得相当奇怪，甚至是不理解，直看得他皱眉，才旋着叶梗开口，“我觉得你搞错了一件事。”
“你什么意思？”枫岫主人皱眉。
“她的名字，嗯，云苍陵，应该是这么称呼吧，希望某位太学主没有错认，说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你明白，那个失忆之前的家伙，和失忆之后的我，并不打算视为一人。”
“所以？”
“我不知道那个她曾在你面前有怎样的表现，让你得出她轻生的结论。我只想说，我不是她，不要将你对她的判断加诸于我身上，我和她不同，我不想死。”初昭严肃道。
枫岫主人看了她一眼，“你的行为并没有任何说服力。”
“在你眼中，我是初昭还是云苍陵？”初昭反问。
“同一人。”
“这正是你我之间矛盾，”初昭微笑，“你这种行为对我来说，就是否认‘初昭’的存在。”
“可初昭与云苍陵正是一人。”
“那只是你的想法。”
“你希望让我尊重你的意志，”说到这个程度，枫岫主人也明白她的意思，不可否认，他看待“初昭”的确是以失忆之前的“云曦月”为基准，“如果这是交流的基准，好，我为我过往的偏见向你道歉。”
枫岫主人的转变快得让初昭有些猝不及防，手中动作停了半秒，就被抓住节奏的枫岫主人抢占了先机，“那么此刻，枫岫主人与初昭的谈话，可否能够正常进行。”
话是询问，语气是极肯定。到底也是游历四国饱览世情的智者，更别提眼前人勉勉强强算是他看大的，虽然中途长歪的原因不明，但论对她了解，枫岫主人算是世上数一数二的。还是原来那句话，云曦月他搞不定，一个只剩本能的初昭，只要握住了关键，他搞不定还不如收拾铺盖回去蹲大牢。
“好啊。”初昭也爽快，“那么，枫岫主人与初昭有什么必然要谈的？”
“邪天御武。”枫岫主人恢复冷静，话语甚至有些冷酷，“我不介意你怎么把自己玩死，但是你就不能死在邪天御武相关上！”
枫岫主人现在想起那个诅咒就眼前发晕，早知道她这么肆无忌惮当初诅咒之事就不该告诉她。
不，或者一开始，一开始罗喉提出要收养她的时候，他就应该否决。
他不过就是嫌带孩子麻烦，想丢给别人负责一段时间，哪里能预料后来会发生那样的变故，又绵延到现今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决定不再跟着她纠结，枫岫主人直接看向一旁吃瓜良久的天不孤，“怎么解决？”
“反噬没办法解决，圣魔不容正邪难共是天地之理。她当初能借魔气构成三方平衡已经是奇思，现在魔气消失，圣气凋零，剩下邪天御武的力量偏又跟身体相克制，矛盾激烈到了有一没二的地步。这种情况下，要么搭上半条命把所有力量全废了清理个干干净净，要么留着力量，后果不过就是用得越多死得越快。”
“那么，废功你肯吗？”天不孤看向初昭。
初昭没回答，挑眉向枫岫主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你简直是来讨债的冤家。
眼看着枫岫主人完全是吃人的眼神，初昭自己差点笑趴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先生啊，你的表情真有趣。”
“有趣？你要不要来试试。”枫岫主人笑脸都摆不出，天不孤的确给出了解决方案，可想都不用想，她绝不会同意。
那样骄傲的少女，如何能容忍自己为了话下去折断傲骨。她从来不怕死，要她失去力量苟延残喘，岂不是比杀了她还痛苦。
枫岫主人终于明白她此刻的坦诚与轻松何来，因为情况放在他眼前，他亦无法发出其他话语。
可他不能不说。
“初昭，”他的声音终于披上一丝疲倦，“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他想到卜算的结果，他投注了那么多注意的罗喉有了希望，这场因果宿命中最无辜的人却卷入了其中，曾经无数次测算命运而不得，却不想第一次测出的答案竟然是通向末路。
“欲要破局，需先入局。一旦入局，即是死局。”
某姑娘百年前在西武林搅风搅雨的时候，这话听起来完全像是说给那些撞上来找死的人的风凉话，结果回头看，分明是在说自己。
如果早有预料这番后果，那么彼时的行动是否正是笃定重逢的无望。
因为知晓无法亲眼见证你的复活，所以那么迫不及待要将一切事情掌握在手中；因为不放心你复生后的安危，所以再次踏足那片曾远离的土地，只为清除所有可能的隐患。
“我没恨过他，我只是遗憾，不能说一句再见。”
明明是那样的想要再次见到你，却要为之放弃誓言，放弃生命，放弃骄傲，换你此后安好无虞长留人间。
多年后岁月长河流过，如何料想一句再见也可能成了妄念。
云曦月，你现在对着死亡的危险放声而笑，可明白背后潜藏千年的执念如何蔓延。还是，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这么安然选择死亡吗？
这样轻易地放弃本应该眷恋的人世。
枫岫主人说完那话，视线移到她身后层层竹浪之中，他记得云间烟火也是如此，修竹满山，入目青碧如野，云曦月爱竹，爱的究竟是竹之高洁挺拔，气节傲骨，还是竹花一瞬生灭的刹那风景。
“先生是在难过吗？哈，生死的天平两边平衡，凌驾之上的只有我的意志。我已然顺着我的选择前进，只不过不巧，前方是绝路。”初昭不愿去考虑太多，她只是看着瞬间似乎泄了气的枫岫主人，良心发作起来安慰他，“原以为到了先生这个境界，早已生死看淡。何必呢，能选择自己的生死，本就是一种幸福。”
“不需要替我遗憾，也不需要为之、愧疚。”她叹了口气，眸光如水包容一切。
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枫岫主人行动中透出的关心与在意她感受地一清二楚。
善意其实是，不该被辜负的。
枫岫主人身影映在她的眼中，没有阴霾，没有尘埃，整个人像是被晾干放在太阳下，一览无余。
遗憾，愧疚，冲动而来潜藏更深的自责与失约的抱歉，论对人心把握，她总是这样敏感。
而比发现它们更重要的是，理解它们，接纳它们，包容它们。
那颗心啊，明明有时刚硬无比，有时又柔软地不可思议。
但关键是，“你不要总是，把事情搞到无可挽回的一团糟才想起来装乖卖可爱，”被感动的枫岫主人幽幽道，“没有后退余地时才想起来施舍善意，初昭，你这种行为更加恶劣。”
有人面对死亡失去风度，丑陋嘴脸暴露无遗；有的人面对死亡不改从容，收敛锋芒怀揣恩德，见人世众生更加悲悯而多情，其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没办法，”面对枫岫主人一针见血的评价，初昭丝毫不以为耻，“我本就是这么一个，”
“——无可救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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